左史南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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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过去中国文人谈文学,首先就是左、史、南华。《左传》,《史记》和《庄子》(即《南华经》)。这是中国古典文学的精品。其中两部竟然是史书。中国古代,文、史、哲不分家。文学是一种虚构,历史又何尝不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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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时喜欢《庄子》,觉得《庄子》汪洋恣肆,奇幻瑰丽,辞藻华美。大学时开始爱读《史记》。太史公会讲故事。而且喜欢《史记》中流露的情感和历史的沧桑。中国人是最具沧桑感的民族。“沧桑”一词,语出葛洪《神仙传》:“麻姑自说云:‘接侍以来,已见东海三为桑田。”记忆中最早的“沧桑”是“伟大领袖”的,“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史记·李斯列传》写李斯被斩首于咸阳城,“斯出狱,与其中子俱执,顾谓其中子曰:‘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遂父子相哭,而夷三族。”寥寥数字写出人生变幻。此情此景,千百年来,反复出现,不读历史的人如此,读过历史的人也如此,这就是历史。最喜欢《淮阴侯列传》。司马迁笔下的韩信性格复杂,简直就是东方的哈姆雷特。但这么说有失公允。因为,第一,太史公可要早于莎翁上千年啊,第二,韩信的一生跌宕起伏,远比哈姆雷特复杂得多。而太史公所用文字又远少于《王子复仇记》。然而,在读韩信时,又不可避免地再一次被高祖刘邦所吸引。《史记》像一座镜子搭建的迷宫,里面的篇章交互辉映,人在其中流连忘返。秦末,英雄并起。有人选择项羽;有人选择韩信;但那一时代最最聪明的人却不约而同选择了刘邦。为什么?当刘邦还是一个乡间无赖,身为沛县狱吏的萧何竟然死心塌地做起了他的跟班,在那时萧何是如何判定刘邦就是他可以把全部赌注压上的一副绝顶好牌呢?每当读到萧何去追韩信,刘邦却被误告知:萧丞相也逃跑了,刘邦“大怒,如失左右手”,
不久,萧何又回来了,刘邦“且怒且喜,骂何曰:‘若亡,何也?’”,总禁不住会心微笑;而读到韩信犹豫寡断,被缚于云梦,贬为淮阴侯,“羞与绛、灌等列”。陈豨来访,当年心高气傲的韩信此时,“挈其手,辟左右与之步於庭,仰天叹曰:‘子可与言乎?欲与子有言也。’”让人心生凄凉。“to be or not to be”。但一切已经过去了。那时大事已去,韩信已被高祖摆平拿下。然而,就在这结尾处,太史公却貌似不经意间记录了一段君臣闲谈:“上尝从容与信言诸将能不,各有差。上问曰:‘如我能将几何?’信曰:‘陛下不过能将十万。’上曰:‘於君何如?’曰:‘臣多多而益善耳。’上笑曰:‘多多益善,何为为我禽?’信曰:‘陛下不能将兵,而善将将,此乃言之所以为陛下禽也。且陛下所谓天授,非人力也。’”轻松笑谈之中却暗波汹涌,颇为惊心。不露痕迹将二人性格刻画出来。性格即是命运。这段简简单单的对话已将两人一生命运浮光掠影般的显现出来。如此文字,看得令人心驰神往,美不胜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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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开始写作之后,却又迷上了《左传》。这才发现《左传》竟颇具现代感。极简主义的文字,迷宫一样的结构,叙述中的留白。在三部作品中,《左传》的文字最冷,不动声色之间把读者代入到一个巨大的想象空间里。而更加吸引我的是《左传》叙述中的神秘感。觉得这种神秘感正是现代文学中最迷人的地方之一。科学正在消除现实世界中所有的神秘事物,而今天的艺术却苦苦挣扎为人类维护着最后一点虚幻的神秘空间。我喜欢《左传》中写的梦。《左传》写了很多梦,不仅神秘,还有一种命运的色彩。命运是古希腊神话中的一个重要的主题。而解梦也有趣,有时就像书写历史。城濮大战在即,晋侯做梦了。梦见同楚成王格斗,成王把他打倒,趴在他身上吸他的脑汁。晋侯害怕了,为即将开始的城濮之战担忧,楚国太强大了。但狐偃解梦说:这是吉兆。主公倒地而面向天空,所以我们将得天助;楚王面地伏罪,我们会使他驯服的。(“晋侯梦与楚子搏,楚子伏己而监其脑,是以惧。子犯曰:‘吉。我得天,楚伏其罪,吾且柔之矣。’斋。”——《左传·城濮之战》)苏维托尼乌斯在《罗马十二帝王传》曾记载:凯撒年轻的时候曾梦见玷污了自己的母亲,但解梦人解释说:“他注定要统治世界,因为他所梦见在自己身下的这个母亲不是别人,正是被视为万物之母的大地。”诠释,有时如此神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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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一个《左传》里著名的梦吧。这篇梦,写得堪称精彩。短短的文字,却起伏跌宕,梦连着梦,既神秘又残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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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侯梦大厉:
鲁成公八年,晋杀其大夫赵同、赵括。晋侯梦大厉被发及地,搏膺而踊曰:“杀余孙,不义!余得请于帝矣!”坏大门及寝门而入。公惧,入于室。又坏户。公觉,召桑田巫。巫言如梦,公曰:“何如?”曰:“不食新矣。”
公疾病,求医于秦,秦伯使医缓为之。未至,公梦疾为二竖子,曰:“彼良医也。惧伤我,焉逃之?”其一曰:“居肓之上、膏之下,若我何?”医至,曰:“疾不可为也。在肓之上、膏之下,攻之不可,达之不及,药不至焉,不可为也!”公曰:“良医也!”厚为之礼而归之。
六月丙午,晋侯欲麦,使甸人献麦,馈人为之。召桑田巫,示而杀之。将食,张;如厕,陷而卒。小臣有晨梦负公以登天,及日中,负晋侯出诸厕,遂以为殉。
——《左传·成公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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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一开始,交代缘由,随即写出晋侯梦大厉。当招来桑田解梦时,桑田却说他做了同样的一个梦。此处,为第一次出人意料。桑田最后说,“不食新矣”。留下伏笔。接下来,文字节奏变缓,写了又一个著名的奇诡之梦,“病入膏肓”。随后,进入高潮。“六月”给出时间,“晋侯欲麦”,一个“欲”字,写出晋侯的担心,一直在想着赶快熬到吃上第一口新麦,从而解除那个魔咒。“召桑田巫,示而杀之”,节奏开始加快,文字中透露出不详的气氛,进而进入高潮,节奏骤然变得急迫,文字精炼,速度感几乎无以复加,“将食,张;如厕,陷而卒。”但又一次出人意料的是,文字没有在高潮中嘎然而止,却笔锋一转,用了一个本文中最长的(10个字)舒缓的句子,说起了另一件奇事。直到最后以“遂以为殉”结束,冷而残酷。我觉得“如厕,陷而卒。”如果句读为“如厕,陷,而卒。”则节奏感更好。现在可以再说说桑田对于那个梦的解了。在桑田的回答中没有主语,一般读到这里会以为是在说晋侯,但当读到最后才知道不仅仅是说晋侯也是在说他自己,因为他自己做了一个和晋侯一样的梦啊!
如此精彩,禁不住想用白话文改写。
“鲁成公八年,晋杀大夫赵同、赵括。之后,晋侯梦到了厉鬼,他长发披地,捶胸跳跃,哭嚎道:你杀我的子孙不义,我要报仇。厉鬼破门而入,捣毁卧室。晋侯惊醒了,招来桑田巫解梦。桑田却说自己昨夜做了相同的梦。晋侯问:这梦说明什么?桑田说:恐怕吃不到今年的新麦了。
晋侯病了。求医秦国。秦伯派来医缓。还没到,晋侯又梦见自己身体里有两个小孩儿在说话。一个说:良医来了,我们快逃吧。另一个说:不要慌。我们躲在肓之上,膏之下,他就没办法了。医缓诊查之后,说:病在肓之上,膏之下,没治了。晋侯说:良医。遂以厚礼送回医缓。
六月,麦子终于熟了。晋人送来今年的新麦。晋侯命人用新麦蒸馍,同时叫来桑田,和他一起看着馍蒸熟。然后,晋侯杀掉桑田。可就在他准备吃馍时,突然一阵腹痛,晋侯只得放下馍先去厕所。解手时,却一头栽进粪坑,死了。那天早晨上朝后,有一个小臣讲了一件奇怪的事情。他说昨夜他竟然梦见自己背着主公登天了。到中午时,突然涌来一群人,把他带到宫中厕所,让他背出插在大粪中的晋侯。然后,用他为晋侯殉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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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左传》,喜欢《左传》里写的很多的梦。可是,说到梦,两千年来留在中国文人心中的第一梦,还要数庄周的化蝶之梦。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蝴蝶则必有分矣。此之为物化。”
没有办法了。这梦写得太美,也太迷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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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醒与梦都是一样的虚无……
立
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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